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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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超市阁楼上的成归也渐渐地睡着了,也做了梦。

如果说二十六岁那年的成归在自己短暂的人生中后悔过什么事情,那大概就是答应跟重逢的老同学试着处一处。

处了一天,就那一天,就被谢远树给发现了——谢远树看着天真烂漫的,居然小小年纪懂得安插眼线!更可怕的是,成归至事发都不知道谢远树的眼线是谁。

那是谢远树第一次对成归发脾气,把能摔的东西都摔了。

成归甚至都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谢远树就更生气了,嘲他吼:“我喜欢你!”

“……”成归有点懵。

就懵了那一下,谢远树已经破罐子破摔地开始扒他裤子了,把成归给吓得差点心梗塞,手忙脚乱地把人给推得一个踉跄摔地上。

实在也不是成归迟钝,实在是——

那一年,成归26岁,谢远树他16岁。成归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

谢远树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成归。看了好半晌,忽然哭了起来,像是又难堪,又委屈,还害怕。

谢远树一哭,成归就慌了,具体反应到表情上却像是脸色更沉,眉头皱得更紧。

谢远树一边哭一边看他的脸色,顿时哭得更厉害了。

“……”成归杵了大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青春期,胡思乱想。”

谢远树见他还肯跟自己说话,就抽抽噎噎地说:“不是,我暗恋你好多年了。”

“……”成归特别想说,这逻辑仍然没错,你一直在青春期。

但他没纠缠这个问题,改说:“我是成年人。”

谢远树继续抽抽噎噎地说:“再给我两年,我也成年了。”

“……”成归一向都不习惯和人辩驳问题,此时也只能干巴巴地说,“这不一样。”

谢远树也不哭了,抹一把眼泪,理直气壮地问:“我爸爸比我妈妈大二十三岁呢。”

成归头大地说:“说了,性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成归就快把两条眉毛皱到一块去了,半晌才道:“我对你没想法,喜欢男人不好,我也不喜欢。”

谢远树盯着他看了半天,什么都没说,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之后的一个星期,谢远树都没理过他,只是天天早上起来都肿着一双桃子眼。

成归想求和,但也无从求起,索性狠一狠心,心想着长痛不如短痛,谢远树再痛几天就想开了,总比一直错下去好。

结果,谢远树错不错他还没搞清楚,他自己先觉得自己估计错了。

林展——谢家御用司机林叔的儿子——偷偷告密。其实,与其说是告密,不如说求救,说谢远树逼着自己亲他,可他并不乐意!

成归:“……”他更确定这是青春期躁动了。

问题只在于,为什么谢远树躁动的对象总是男的呢?

林展好不容易才挣脱谢远树的魔爪,生怕自己下一次难以逃脱,哭着和成归说:“不是的,不是的,谢远树他就是逼着我跟他假谈恋爱来气你。”

成归:“……”小孩儿就是小孩儿。

好不容易送走为贞操忧心忡忡的林展,成归觉得事情不能这么发展下去了,显然这次的冷战没有令谢远树想开,还越想越岔,祸及无辜。

成归只好去找谢远树,敲了敲门,听到谢远树问:“谁?”

成归沉声说:“成归。”

谢远树过了一会儿才来开门,手还在抹眼睛,脸上全是泪。

成归顿时就没有理由地心虚了几分,语气缓了点:“我想和你谈一谈。”

再这么哭下去,身体不垮,眼睛也得出毛病了。

谢远树点点头,转身回床上坐着,也没理他,继续翻被子上摊开的相册,一边翻一边对着哭。

成归看了一眼自己的照片,又看了一眼悲痛难当的谢远树,蓦然有种自己已经不幸去世了的错觉。

“咳。”成归咳嗽了一声。

谢远树哽咽着说:“你不要劝我。”

“……”

“我乐意。”

“……”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成归想了又想,低声说:“那你也不应该拉着林展下水。”

“我看到你跟别人在一起就特别难受,你看到我跟别人在一起不难受吗?”谢远树问。

成归果断摇头:“不会。”

“那你来干什么?出去。”

成归说:“至少,我也可以作为朋友——”

谢远树质问他:“你见过谁分手了还能做朋友的?!”

然而,问题在于,我们这不叫分手。成归又头大起来。

他真后悔那次答应和老同学试一试。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试一试的,不试一试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他也不是真的想谈恋爱,压根没多想过这事。现在的高中生,为什么就想得这么多呢?

这一次谈话无疾而终,谢远树只保证了不会再强逼其他良家妇男,不会做过火的事情,并没有保证其他的。

成归没有办法,干脆向公司要求出远差,越远越好。他“想明白了”,谢远树大概是从小跟他在一起,产生错觉了,把依赖和独占欲错当成了别的,离远一点,谢远树也就正常了。

成归出差一个星期,听到了谢远树高烧不退的消息。说是哭出来的,天天哭,问怎么回事也不说,憋着憋着,终于病了,醒来什么都不吃,就想吃成归煎的馅饼,偏偏嘴还刁,骗他说是成归做的,他愣是说味道不对。

成归也心知肚明,不是味道不对,是没看到自己,就算自己空运一份馅饼回去,他也照样说味道不对。

——按理说,以前的谢远树并没有这么宝贝疙瘩。但当三代单传的谢远树他爸意外去世、谢远树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又实在看着越来越像酒囊饭袋之后,谢家不得不把谢远树接回来当苗子养。

谢远树平时都很乖巧听话,这次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这样了,谢家人也很愁。

没办法,老太太都下令了,成归只好急匆匆赶了回去,进了谢家门,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就赶紧去厨房洗了手做馅饼,做完了给谢远树端上去。

谢远树见到他,眼睛就亮了,也是饿得不行了,话都顾不上说,把一碟子馅饼吃完了还要。

一群人赶紧哄,说乍一恢复吃东西,不能吃太多,慢慢来。又见全能保姆回来了,大家操心了这么久也很累,留下成归,都回去休息了。林展走在最后,特别有眼力见,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房里就剩下了成归和谢远树。

成归站在床边,神色复杂地望着谢远树不说话。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重话说不出,那就无话可说。

谢远树好半天才说:“我真的喜欢你,不是胡思乱想,我每天晚上都想你。”

“胡闹!”成归猛地喝道。

谢远树低着头,不说话了。

成归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根本不擅长跟人讲道理,喝完那一声,又许久才想到下句:“我们没有可能。”

谢远树反问:“都没试过你就知道没可能?怎么就不可能了?我长得又不丑,白富美高帅都是我,我身高还有得长,我天天都在喝牛奶,还有好难喝的什么牛骨汤秘方,还有好多别的。”

问题在于,你高或者矮,都和问题本身没有关系。成归无语。

半晌,成归说:“我喜欢女人。”

谢远树悻悻然道:“要不,我改一个地方,换你改这里。”

“没有这种说法。”成归果断地说。

谢远树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带着几分执拗和决绝:“那不用劝我了,我也改不了,我就是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谁也改不了。”

这一次的对话,仍然没能够持续太久,但又艰难地取得了一定的“进步”。至少,谢远树答应好好吃饭了,答应克制一下难过的频率,答应成归出公差。

成归想方设法研究怎么让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出差和出差的路上,越走越远,听说公司要去一个偏远山镇做基建,少则半年,多则一两年都不定能搞定,立刻做申请。其他人只当他踏实肯干积极回报谢家,有心锻炼他,也就让他去了。

那是一个很贫穷落后的地区,不光有人祸,还有接连不断的天灾,雨下得稍微大一点,就不仅仅是漏雨的问题了,那是随时山体滑坡泥石流的生死存亡,更别提断断续续的手机信号了,基本上只有电话靠得住。

成归觉得这地方很好,至少给了他正当的理由不和谢远树煲电话粥。

以往他出差,谢远树不闹了,却总是给他打手机,还总有理由,比如作业的题目不会做。

成归也不能说自己不会做,自己不会做,就会变成谢远树给自己讲解题目。

反正谢远树就是有借口。

成归试过不接电话不回电话,谢远树就熬夜给他发长长的信息,字字泣血。偶尔成归会有种自己是禽兽的错觉。但他又想,如果自己对这段错误的感情有所回应,那才是真的禽兽。

现在好了,手机没信号,谢远树还真不好意思天天给办公室打电话来占线。

当然,成归接到过谢远树的信,厚厚的一叠。因为这地方偏远,每个月邮差来一次,每一次都积累了厚厚一叠。

成归休息的时候拆开看,谢远树什么都写,每次在结尾都写:你也给我回信啦,求求你。

成归没有回信。

他觉得这场拉锯战,坚持到最后的才是胜者,而他不能输。他并非在意输赢的人,只是有些事情,只能这么办。等到谢远树认输的时候,就是这件荒谬的事情结束的时候。

成归没有等到那个时候,天就下起了十年一遇的连绵暴雨。暴雨冲垮了山路,小溪变成了浊江,他们所在的山镇随时可能会被洪水吞没,只能连夜转移到了另一处地势较高的小镇。

几天来的事情给予成归的冲击不所谓不大。

他虽然小时候的生活算得上清贫,父母家人过世的那段时间也辗转于亲戚家、遭受过一些不太好的滋味,但和这几日所见的一切都不可放在一起比较。他亲眼看到有人脚滑落水,一条命就这么没了,像做梦似的。

这里的人活了一生,也都没什么财富私产,这都说不上要紧了,因为人若死了,什么都是身外物。

那个人在前一天还在问成归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成归坐在能遮雨的屋檐下,望着小了点儿的雨势发呆。

共事的人走过来,递了根烟给他,逗趣道:“别人我还不肯给,说没了,我就剩这半包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雨能停,能买包。”

成归拒绝:“我不抽烟。”

那人笑了笑:“也好,你要抽烟就更像黑|社会了。”

成归无语。

两人坐了一会儿,那人也不介意成归惯来的沉默寡言,大约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毕竟在这种地方也没别的娱乐消遣,大雨一下,天天停电,收音机都没得听,当地人的口音又重,沟通起来很困难。

“其实我想调回去了,怕死在这。”那人苦笑着说,“这什么鬼地方,都不知道当地人怎么熬过去的,也觉得他们挺可怜的,要我说,都迁出去才好。唉,这么一搞,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路才修了个开始,估计被冲垮了。不过也说不一定,乐观一点想,说不定大家发现这里确实不适合搞基建,我们就能回去了。”

成归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话。

“哎,你好像没结婚吧?”说着说着,那人话锋一转,画风变异,“也没谈对象吧?”

成归摇了摇头。他哪里还敢想这事儿,谁知道那小祖宗又会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我有个妹妹,堂妹,比你小两岁,回去了介绍你俩见见?”那人兴致勃勃地说,“她就要帅的,还要话少的,性格好的,靠得住的,我觉得你挺符合的。我堂妹她自己条件也很不错的,名校毕业,长得漂亮,身材也不错,人脾气也挺好的,外向,和你互补,公务员。怎么样?”

成归又摇了摇头:“不必。”

“哎?你也二十七了快二八了吧?我跟你说,你别瞎听人说什么男的年纪大了也不怕,都是骗人的,”那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来回都要找,早找早享福,我跟你说,有老婆的日子可舒服了,你信我的。”

“……”

那人还在做媒,忽然外头闹闹哄哄起来,一个人穿着蓑衣跑进来,叫嚷嚷的:“成工!成工!”

成归站起身:“什么事?”

“有人找你!”

成归没多想,起身拿起墙角的伞撑起来,走过去,打算跟那人去见人。

刚走两步,那人就叨咕:“像个学生吧,我的老天爷,这么大的雨,愣是给他扒到了送补给品的车给进来了,这不瞎胡闹吗,那车路上都差点出事——成工!”

那人惊讶地看着成归把伞一收,冒着雨就跑了起来。他从没见过成归这么着急的样子。

见到谢远树的时候,成归差点把门都给踹了。他就想好好地发一次火,好让谢远树知道,他也是有脾气的,脾气也很大,谢远树是在挑战他的底线。他怕他不发这次火,谢远树还能干出更恐怖的事情来。

然而,下一秒,他就发不出火来了。

谢远树虽然是坐车来的,但仍旧十分狼狈,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脸被冻得红通通,到处是泥印子,衣服也脏兮兮的,鞋都丢了一只,抱着膝盖坐在乡镇所的椅子上,自知理亏,缩成委屈巴巴一小团,偶尔偷偷拿眼瞅他。

成归勉强听清旁边的老乡用方言在低声说:“刚才这娃子挺大方的啊。”

“……”

成归心情复杂,向人打了招呼,就走过去,脱下外套包着谢远树,半抱半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撑着伞,把人给弄回了临时的宿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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