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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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以寒甚至不记得自己和邓远是怎么冲出家门的,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打着方向盘疾速驶进凌晨四点的夜色。

原来公路上的车可以这么少,一盏一盏的路灯延伸至远处,四下里安静得好像世界末日,而他们永远到不了终点。

——有一瞬间徐以寒甚至真的希望,他们永远到不了终点。

他想起入睡前躺在床上时他对邓远说的话,他说,你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说,她爸妈要是真的报警了,更麻烦。他说,姐姐,你们也算尽力了。这些话是他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还有更多,比如,你们帮得了她一个,帮得了所有人吗?帮是帮不完的。比如,姐姐我知道你善良,但你得知道过分的理想主义等同于飞蛾扑火,非但不浪漫而且很惨烈。

他可以说出一百句一千句话来劝阻邓远,当时可以,此刻也可以。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不仅说不出来,还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愧疚——他发现和邓远在一起时他常常感到愧疚。小空跳楼不是他造成的,他没错,甚至他还间接地为小空打了一架,可愧疚感还是泉水似的涌上来,他想如果他没说那些话就好了,尽管那些话并不会产生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但如果他没说那些话就好了。

“姐姐,”徐以寒艰难地开口,“你别怕,李大夫不是说小空……问题不算很大吗?”

邓远的目光直直的,像是呆愣了,从上车到此刻他一直是这副模样。

徐以寒继续说:“姐姐,我能不能告诉你一件事?除了你我没人可说了。”

“……什么?”邓远总算有了点反应。

“我今天——不,昨天——开除了一个女员工,她泄露了公司机密,还恶意攻击我们的作者,总之是犯了错,”徐以寒皱眉,闯了个红灯,“但她手上又还有一些公司机密,我开除她的时候怕她出去乱说,就恐吓了她。”

“我跟她说,豪盛——另一家文学网站——是怎么被徐家买下来的呢?最开始豪盛的创始人坚决不卖网站,那是很年轻的两口子。后来徐家就找了两个商人,这两个商人和豪盛男当家关系不错,介绍给他一些投资项目。起初这些项目很赚钱,豪盛男当家赚翻了,开始把越来越多的资金投进去,没多久,他就亏了,还欠了三百多万的债。”

“高利贷的债是越滚越多的,当时网文公司的盈利情况也不像现在这么好,那两口子没办法,就把豪盛卖给了徐家。其实从头到尾这都是徐家设的局——就是我大哥徐以则设的。”

邓远:“你……”

“我就把这个故事讲给那个女员工,我告诉她,徐家连豪盛的老板都能收拾,要想收拾她一个外地女孩儿,还不简单?徐家能让她再也找不到工作,甚至能把她送进监狱——然后我给了她一点钱,要求她必须离开上海并且再也不踏入这个圈子。她吓坏了,同意了。”

徐以寒利落地拐弯,他把车窗闪开一条缝隙,让冰凉的夜风刺在自己脸上。

“姐姐,我是不是很卑鄙?现在我有点后悔,”他说,“我不想欺负女人,尤其不想用权势金钱这种东西……欺负女人。”

邓远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也许是因为他正为小空而焦急,也许是因为他无话可说,总之他没有给徐以寒任何回答。

徐以寒问:“姐姐,你会看不起我吗?”他知道眼下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但他实在忍不住了——李大夫说小空问题不大,但谁知道医生嘴里的“问题不大”是什么鬼样子?!他真怕看见个血肉模糊的小空,明明昨天下午见面时小空还嚷嚷着要吃火锅呢。若是果真如此,那么入睡前他说的那些话就会变成刀刀入骨的讥讽。他不想这样。

所以他只能坦白他对龙莉说的话,话说完有点后悔是真的,但远不到担心自己被“看不起”的程度,他承认他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他竟然懦弱到需要一个借口来获得邓远的原谅——姐姐你快说,说你不会看不起我——你说。

“以寒,先……先别说了好吗,”邓远痛苦地捏紧拳头,“我什么都听不进去。”

“嗯,好,”徐以寒顿了顿,低声道,“但其实如果你看不起我,你可以讲出来,没关系。”

邓远没说话,直直地看向前方。

徐以寒加速,汽车行驶在空旷的公路上好像一头扎进黑暗的海雾,他把车窗开得更大,头发被吹得倒向脑后,从脸颊到身子都是冷飕飕的。导航屏幽幽地亮着,显示他们距离医院只有8.7公里了。

徐以寒觉得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寸一寸地坍塌了,哎对了——如果小空没事我就能获得原谅吗?不,不会的,我不会被原谅的,从——从很多很多年前我抛下邓秀丽跟老徐回武汉的那一刻起,我就不会被原谅了。她们再也不会原谅我。再也。

到医院,小空还在手术室。

“锁骨骨折,这孩子命大,她从三楼跳下去,正好被二楼的雨棚接住,滚了几圈才又落到一楼,”李大夫沉声道,“你们一定要冷静,别再和她家长起冲突了。”

邓远颤声问:“她怎么会跳楼?她自己跳的?!”

李大夫看看邓远又看看徐以寒,起身关上值班室的门。

“她妈和她舅都睡了,她爸去上厕所,她瞄准了这个时机想跑,结果被她爸逮住了,”李大夫沉沉叹气,“两个人在走廊扭打好一阵,她应该是急了,咬她爸一口,转身就跳下去了——太快了,我差点就能抓住她,但她跳得太干脆了。”

“她肯定害怕……她没办法……”邓远嗫嚅半天,眼睛通红。

徐以寒想搂一搂邓远的肩膀,但听着他小兽般的哽咽声,又怎么也抬不起手。

一个多小时后,小空被推出手术室。她本就瘦弱,现在又被纱布绷带裹得严严实实,简直像具木乃伊。看见邓远,小空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

“你来干什么?!我们家好好的孩子给你骗得要自杀了啊!你来干什么?!”小空的母亲坐在病房门口高声哭喊,“你们都看看都看看,我家孩子被他们骗成什么样啊!”

邓远紧紧绷着嘴唇,被她挡在病房门口。

十多分钟后倪玉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出头,右手还吊着石膏。还有一个年轻女人,扎马尾,个子小小的,背个黑色双肩包。

“小邓,”戴眼镜的男人走上前来用力拍拍邓远的肩膀,好似安慰,“乌记者来了。”

倪玉向徐以寒轻声介绍:“他是迟洋。乌记者是我们之前认识的一个记者,一直想采访我们。”

徐以寒后退几步,问倪玉:“为什么叫记者来?”

“我们想把这件事曝光,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曝光?”徐以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曝光有用?他们是小空的法定监护人,真要曝光了你们反倒变成违法的——非法社会组织,知不知道?!”

“没别的办法了!”倪玉朝病房里瞥一眼,表情难堪,“小空真要是被带回老家,我们恐怕找都找不到她!她爸妈还要逼她嫁人!她一个人怎么可能反抗得了——我们只能曝光这件事,也许还有别的组织能救她!”

“曝光个屁,”徐以寒恶声道,“你以为现在的媒体敢发么?”

“万一呢?万一能发呢?现在还有那么多自媒体——我们总得帮她试试!”

然而倪玉话音刚落,小空的母亲突然扑向乌记者,推得她一个趔趄险些坐倒在地,手里的录音笔也噼里啪啦甩出好几米。

“你是干什么的你!”小空母亲尖叫。

“您冷静点我是记者,这是我的记者证——”

而小空母亲狠狠一挥手,乌记者的记者证也飞了出去。邓远连忙扶住乌记者,几个护士也冲上来拦住小空母亲。这时小空父亲冲出来,朝护士吼道:“我们要出院!现在就出!你们这医院害死人!”

倪玉咬牙对徐以寒说:“我们还能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何不就此作罢。现状就是这样法律就是这样你们还能怎么办,服个软吧你们这群以卵击石的理想主义者。

但是——但是那个女孩子要被带走了,带到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嫁给一个她见都没见过的男人——这不是嫁人这是强奸。

——没有什么理想主义,只有无助的人绝望的战斗。

眼前一片混乱,徐以寒感觉自己的眉骨跳了跳,后脑勺传来一阵隐隐的“嗡——”,好像金石相撞的声音。

他走上前去,拨开众人,对小空父亲说:“你跟我过来。”

男人站着不动,神色狐疑:“你干什么?”

“亏不了你们。”

转过两个弯,在配药室门口,徐以寒说:“你们把她嫁出去能收多少彩礼?我再多给十万。”

早上六点半,天色大亮,医院渐渐热闹起来。

小空的父母和舅舅已经走了。

徐以寒在住院部楼下一口一口地吸烟,漠然看着来往的病人医生。

“以寒!”邓远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你给了他多少钱?!”

徐以寒缓缓转过身,笑了:“姐姐,你知道的,我有钱。”

邓远:“但是我们——”

“真的没关系,”徐以寒伸手为邓远理了理头发,温声道,“好了,我去上班了,你们再陪陪那孩子。”

邓远像是要说什么,喉咙动了动,没有说出口。

来医院的路上,那场徐以寒单方面的坦白,好像已经随着夜色消散干净了。他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因为他放弃得到原谅了。胸腔好像彻底塌陷掉,胸廓软塌塌的,肺叶也萎缩成一团。他匆忙在早餐摊上买了杯热豆浆,大口大口吞下喉,好像才勉强把身体撑起来。

徐以寒到公司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昨天晚上,吕纬甫一口气更新了两万字,打赏金额创下比赛开始以来的新纪录。

第二个消息是,老徐带徐以则出席了某个商业论坛。

徐以寒攥着手机呆坐片刻,然后给邓远发了条微信:

姐姐,你去下载“蟹脚直播”这个APP,然后注册一个主播账号。

十八万,他给了那对夫妻十八万,不其实不是给那对夫妻的,是给邓远的。邓远不会拒绝他,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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