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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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以寒到家时已经九点过,汤包没吃完,凉了,被他扔进圾桶。他冲了个澡,然后去冰箱里拿啤酒喝,路过垃圾桶,又看到那一袋汤包。

盛汤包的塑料袋已经变得油腻浑浊,黏黏地皱成一团。徐以寒盯着那塑料袋看了几秒,想到那个小小的菜市场,以及两边蜿蜒曲折的弄堂。他看过一篇文章,讲上海很多老弄堂是居民们共用公共厕所的,每天早上住户们拎着尿壶,排长队倾倒排泄物。

不知道邓远租的房子情况怎么样,送外卖,勤快些的话收入应该还可以吧。

邓远这个人真是有意思,明明他只是徐以寒的远房表哥,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陌生人——但徐以寒一想起他,就觉得心里痒痒的,总想做点什么。

于是徐以寒拿来手机给邓远打电话,很快就通了。

“喂?以寒?”

“嗯,是我,我刚到家。”

“哦……你家很远吗?”

“离你住的地方挺远,”徐以寒笑了笑,决定单刀直入,“姐姐——在老家那段时间我叫你姐姐,你还记得啊?”

邓远咳了咳,声音有点慌乱:“记得的。”

“我就猜你会记得,你让我这么叫的嘛。”

“我……”

“姐姐,你怎么会跑到上海来?你平时做什么工作,送外卖?”

“啊,是,送外卖……”邓远磕磕巴巴的,“来上海打工,这边、这边工资高一些。”

“噢,你结婚了吗?”

“……”

“姐姐?”

“没有,没结。”

徐以寒无声地弯起嘴角:“你是什么学历?我看能不能帮你安排个轻松点的工作。”

“我……高中毕业。不用,不麻烦你了以寒——我觉得送外卖也挺好的。”

“好什么呀,太辛苦了,又不安全。咱们好歹是亲戚,又都在上海混,应该互相多帮忙,对不对?”徐以寒振振有词,“你看上次,你把钱借给朋友了,自己出车祸受伤连去医院的钱都没有。钱这玩意还是越多越好,姐,我帮你找份好点的工作吧。”

“这……”邓远顿了顿,叹口气,“真是谢谢你了,以寒。不过找不到也没事的。”

“我尽量。”

“好……”

挂掉电话,徐以寒又不想喝酒了。这种情况已经出现过两次:和邓远联系之后,他就通体舒泰神清气爽,什么性.高.潮,什么A**R,通通比不上这感觉。他小时候看哆啦A梦,最羡慕那扇任意门。打开门,就可以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觉得邓远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这地方他可以叫一个男人“姐姐”,而那男人竟会温柔回应,多神奇啊,是不是两个神经病相遇了?

徐以寒决定多和邓远联系,这段时间他睡眠质量也不好,食欲也不比以前,他觉得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了——他得给自己减减压。

徐以寒越想越开心,躺到床上连手机都不玩,早早入睡。

然而在武汉,有人辗转难眠。

今天晚上,一向21:30准时更新的《管送别》,断更了。

熟悉唐纳森的读者都知道,这位大大绝对是业内劳模。只要他开文,那么必定是日更五千字以上,风雨无阻。更有传言说,曾有一天晚上,豪盛文学APP由于升级更新而瘫痪,作者们全都无法更文。而唐纳森为了不断更,凭一己之力,鏖战一夜,修复了APP程序中的诸多bug,从而保持了日更的记录。

网站崩溃尚且不能阻止唐纳森更新,何况别的原因。过生日?约会?旅游?不存在的。

而今天晚上,唐纳森竟然,断更了。

更离奇的是,他没有发请假条。

读者们炸开了锅,纷纷真情实感地担忧起来,不少人在微博上@豪盛文学,恐慌道唐纳森大大是不是得了重病?出了意外?甚至有人@平安武汉,直呼武汉市民唐纳森一定遇到了不测!

读者们群情沸腾的时候,赵辛正在打电话。

龙莉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你怎么这么固执?他没有主动找上你,你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事……是我承认,当时咱们都有错,都对不起他,但你看他既然没有来找你,不就证明这事儿已经过了吗?”

赵辛冷静回答:“没过,我做了什么,我一直记得。”

“但是他都没提,你干嘛主动凑上去?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吗?现在的网友你也知道,芝麻大点的事儿能揪着不放骂死你,你写个有约过炮的男主角他们都能骂,如果那件事被公开……何必呢,你现在人气正高,不要给自己招黑。”

赵辛一字一句道:“他写了那部小说,又写了那样一个人物……你不觉得,他已经提起那件事了?



龙莉:“你甚至还没确定他是不是刘语生!你只不过看了他几万字小说,就咬死了他是刘语生,万一不是呢?”

赵辛:“所以我要去核实。”

“就算他是刘语生,你要怎么样?公开道歉?还是你能他让有大学读?”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他。”

“唐纳森,我真的,真的——说实话,当年那事儿是我做的,我就是个小编辑,我不怕被别人扒出来。那件事要是被曝光,受影响最大的肯定是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是担心我自己,我是担心你,就算你对他有愧疚,你也没必要,自己往上凑。人都是会变的,如果罐头带鱼真的是他,那他现在已经出名了赚钱了,他未必需要你的补偿,他已经不是你的粉丝了他根本不在乎——”

“别说了,”赵辛打断龙莉,“我已经想清楚了,你不用劝我。”

几秒后,龙莉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固执。”

赵辛把手机扔开,然后整个人重重倒在床上。

没开灯,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外透进来几缕奶白灯光。这画面赵辛已经看了八年,从他18岁搬进这间房子,到今年26岁,八年。时间可以改变太多,他18岁的时候多么意气风发,以全系最高分的成绩考入这所大学,读中文,老师们都是他从小就认识的叔叔阿姨。他参加诗社,参加校媒,甚至参加健身社团,锻炼出修长有力的臂膀。没人因为他的残疾而歧视他,甚至有几个女孩子,偷偷向他表白。而他也不认为身体的残疾会成为人生中一道跨不过的坎儿,他信心满满,他把凯撒大帝的名言引为座右铭:我来,我见,我征服。

而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所谓地承认,他确实只是个残疾人,不能跑不能跳,连独自出远门都费劲。曾有读者赞叹道唐纳森真是被上天眷顾,是文字选择了他。而他自己明白,不是文字选择了他,是他选择了文字——因为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他只能坐在轮椅上,面对电脑,敲下一个个方块字,以此慰藉自己无用而孤独的灵魂。

大四那年是他人生的低谷,他原本有保研名额,但主动放弃了。因为那时候他早就和三位朋友约好,毕业后一起办杂志。他们四个人,有会设计排版的,有会插画配图的,更重要的是都能写——写小说,写时评,写人物专访。

他们计划了很久,甚至把半年内杂志的每一期主题都想好了,却没想到越来越临近毕业,有人沉不住气签了工作。是那个云南男生,喜欢写浪漫的长诗,他签了北京的一家外企。赵辛一直记得那次争吵,他们三个轮番质问那男生,我们说好的一起办杂志,你他妈怎么扭头就找工作?你说话当放屁吗?

男生起先还小声辩解,我没反悔,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我在北京远程和你们一起做杂志。

吵着吵着,男生终于忍不住,指着他们三个大吼道,我家没钱!不像你们这些富二代吃喝不愁的!办杂志能赚钱吗?啊?我妹上学需要钱,我得给她赚钱!文学有个屁用,现在这社会有几个人能靠文学活着?!操,你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哦对了,还有个站不起来的,赵辛你自己说,你这样能干什么?办杂志要出去跑采访,跑印刷厂,活儿多着呢!你除了写点东西你还能干什么?

他走了。剩下他们三个心灰意冷,最终另外两个人也走了,一个出国留学,一个考上老家的公务员,回家去了。

云南男生的话像一段紧箍咒,死死缠绕在赵辛的大脑里——赵辛你自己说,你这样能干什么?你除了写点东西你还能干什么?文学有个屁用,现在这社会有几个人能靠文学活着?!

现在想来他说的都没错,但那时的赵辛才22岁,从小到大因为残疾被格外保护和重视,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些话,那感觉真像一个个耳光抽在脸上,痛得天崩地裂。那段时间他过得不知日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烟喝酒,一遍遍翻看他们为杂志打下的草稿。正在连载的小说也停更了,他在读者群里抱歉地说,因为生活上的一些事,写不下去了。

那部被他断更的小说叫《楼上的人》,男主角和他自己一样是个残疾人,他安排他受了各种磨难:残疾,贫穷,失恋,绝望……按照他原本的设想,男主角最终会走向振作,重新找到人生的方向和目标。可他发现自己写不下去了,他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和目标,有什么资格赋予别人方向和目标?

那个读者群里,很多读者都热心地询问他,大大您怎么了?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有我们能帮忙的吗?他通通视而不见,他心想,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而是生命本身就是困难,绕不开,跨不过。

而那个叫刘语生的男孩——那时他们已经很熟了——也小心翼翼地问他,大大怎么不写了?还说,我虽然不知道您遇见了什么困难,但我会等您回来写的,大大加油!

加油。赵辛对着这两个字冷笑,那些幸运者不会明白,有些人的人生,连“加油”都是奢侈。他心中升起一阵没有名目的怒火,他回复刘语生:你知道吗,这个小说的结局就是男主自.杀了。我不会再写这个小说了,但可以告诉你结局。

刘语生诧异地问,为什么?他难道就……一生都那么可怜吗?

赵辛回答,对,他就是一生都这么可怜,是个废物,这本来就不是一个鼓舞人的故事。

刘语生急切地争辩,可您这样安排,是不是对他太不公平了?他就是再倒霉,也有留恋的东西,比如他的朋友……难道他的生命就是这么为了倒霉而倒霉?就没有别的意义了?

……

赵辛疲惫地搓了搓脸,又拿起手机来,点开“蔚蓝文学”APP。他的收藏夹里只有一本小说,正是罐头带鱼的《总裁我真的错了》。罐头带鱼每天晚上18:00更新,今天的更新赵辛已经看过。可他还是忍不住点开小说,不知第多少遍,重头看起。

如果罐头带鱼真的是刘语生,那么,他确实没有抄袭。

——他不过是时隔四年之后,重写了四年前他续写过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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