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醒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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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

在五条悟看来是个嗤之以鼻的词。

现在竟然亲口承认了。

像个冷幽默笑话。

……

他在拥抱时就解开了无下限术式, 咸腥的海风掀开耳后的碎发钻进衣领,后颈登时泛起密密麻麻的凉意。

混乱的思绪逐渐飘远,遥遥落在世界颠倒之初。

……

……

五条悟这个名字, 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咒术界最强?

四百年一遇的六眼?

改变了世界平衡, 肩负着咒术界的未来?

都不对, 或者说不是完全的他。

六岁之前——

代表的是五条本家从平安时期起就存在的上级贵族邸宅建筑、高耸森严的院墙、庭院里浸满历史气息的浮桥和夏日池塘边沿声声清脆的惊鹿。

是全族如获至宝的狂喜、同辈观望艳羡的举止、仆人恐惧却又卑躬屈膝的讨好。

更是层出不穷的刺杀、彻夜不眠的夜晚,以及藏匿在暗处的一双双贪婪嫉妒的眼睛。

他无数次走过又长又旧的古宅街道, 冷漠地审视着这个世界, 不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 甚至轻松就能发现那个鬼祟跟在身后的禅院男人。

一切的一切,都在那双足以窥视世间万物的苍蓝色眼眸里无处遁形。

于是外人开始对五条悟有了偏颇而统一的看法——傲慢、目空一切,但又注定会成为最强、带领五条家重新回到御三家之首。

自出生起就被奉为神子,无法理解“普通”的五条悟, 就这样被彻底钉死了标签。

但不经意间,他也会注意初春枝头绽放的花, 聆听盛夏树梢振翅的蝉鸣,感受深秋枯黄凋零的银杏叶,仰视寒冬漫天飞舞的雪花。

心情好时就恶劣地在稿纸上画一只憨气十足的乌龟,再当作已经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交上去。

心情差时就面无表情地坐在长廊外,沉浸于漂泊大雨一视同仁的洗礼中。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同于其他咒术师的存在, 天生就凌驾于俗世的规则之上。

无所不能, 无所不有。

什么都来得太轻松, 反而什么都不在乎。

被腐朽的鲜花与鲜血簇拥着长大的少年, 眉眼冰冷地带着看尽世事从而漫不经心的傲慢, 踏入了东京都立咒术高专。

然后,在这里看到了人间。

找到了自己认可的、足以一路并肩的人,虽然仍然站在神坛上, 但又施舍般低下了高傲的头颅,第一次把同为咒术师的存在看进眼里。

作为能够交付所有信任的同伴。

——老子是最强。

——杰,你和老子是最强的。

——因为我们是最强。

至此,他眼中始终隔绝在本心以外的黑白世界,逐渐破冰融化,有了温柔亮眼的色彩。

像被风吹散的层层云絮,一点点显露出隐藏在神性下面的人性。

站在最高处的神子开始靠近人类,成为了熠熠生辉的少年,包裹在外面的硬壳被他亲手敲碎后,恶劣本性彻底暴露出来。

会在庵歌姬怒吼“给我叫前辈!”时,嬉皮笑脸地回怼一句“嗯?你在说什么啊~”

然后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留下歌姬在原地气得跳脚。

也会和夏油杰嘀嘀咕咕地分享恶作剧,两人一起偷穿家入硝子的短裙,互相比较谁穿得更好看,再被愤怒的硝子一人赏了一拳。

事后还要嘴硬地狡辩“我们只是在帮你检验校服裙的质量,万一投入的资金被贪污了怎么办。”

家入硝子:“滚!两个人渣!”

尽管如此,能够真正进入他视线的也只有寥寥几人,哪怕一直干着祓除诅咒的工作,却仍对拯救普通人这种观念嗤之以鼻。

——咒术就仅仅只是咒术,是能力、是工具,它不需要被任何人附加额外的责任。

——悟,你说的不对,咒术是为了保护非术师而存在的,咒术师身为强者,就有保护弱者的义务。

即使夏油杰是他的好友,每次就这方面争论起来后总会各执一词,接着很快他就会被对方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束缚自己的观念恶心得发出干呕。

当然,被他干呕的夏油杰也同样脸色铁青。

最后他们总会在训练场上大打出手,毁掉整片场地,再被夜蛾老师提着两人后衣领抓回去教育。

出于对老师的尊敬,两人只好勉强地勾肩搭背,假装和好的样子,实际上谁也不服谁,就等下一次打架。

……

五条悟冷漠吗?

冷漠。

看似没有距离感,又能准确地把人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但就是这么一个冷漠的人,灵魂深处却氤氲着独属于他的光辉。

嘴上说着照顾弱者的情绪真是麻烦,在看见生命被咒灵残害撕毁时也会燃起令人发怵的怒火,带着满身硝烟杀死诞生于黑暗的咒灵。

迈入凡世后,逐渐学会克制的十七岁少年,灿烂又耀眼。

如同扒着深黛色远山顶峰攀爬上升的红日,肆意而张扬地,把所有热烈和炽热洒向人间。

他会走进电影院,抱着爆米花完整地看完一部烂片,再认真记住名字,秉持着不能他一个人被恶心的想法、不怀好意地推荐给别人。

用尽所有词汇、天花乱坠地描绘着影片的精华点,忽悠得别人半信半疑跑去观看,然后又一脸被喂了屎的表情愤懑地走出来。

每当这个时候,五条悟就会蹲在影院外面狂笑,哪怕吸引了路人的注意力也毫不在乎。

狂傲不羁,随心所欲,想得到的东西总是太轻松就能拥有,所以永远不会退让,想怎样就怎样。

包括感情。

这份喜欢仿佛平淡生活中骤然生出的调剂品,他饱含兴趣、游刃有余地尝试着,从不放任自己沉浸。

握着长长细小的风筝线,随意推拉晃动,悠哉看它在天空中翩然起舞,傲慢地把控着全程。

因为是五条悟,所以不管哪方面都是最强的。

哪怕是掌控感情。

……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应该是这样的。

但事实给了他一巴掌。

抱着“想见她”的想法来到这个地方,却被诅咒破坏了心脏,差点死去,真心被踩在脚下践踏,瞬间点燃了他的暴怒。

第一次真正怀着杀意出手了。

以猫捉老鼠的心态作弄她,看她在急风骤雨的攻击中冷静闪躲,表面笑得越张扬,心中的怒气越汹涌。

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她所谓的“杀死了就能彻底拥有”的观念也不无道理。

就在情绪的顶点即将来临时,被突然出现的黑暗打断。

紧接着,她的过去悉数出现在眼前。

虚渺的身影被回忆越填越清晰,就连崩溃都近在咫尺。

看她深深陷进回忆里,拥着绝望执着的信念往前奔跑,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摇摇欲坠的绳索。

但是绳索断裂了,她拽了个空,狠狠在地上摔了一跤,只知道跪在原地哭泣,连自己爬起来面对的勇气都消失了。

脆弱得不堪一击,那个时候,哪怕是普通人也能轻而易举地杀掉她。

他本来应该杀了她的。

这家伙本性偏执冷酷,漠然地看待外面的世界,对想要的东西会不择手段地夺取,直到占为己有。

嘴里说着喜欢,但是每一次都是真的想杀了他。

五条悟这样想着,一步一步走到陷入绝望的困兽面前,手指稳稳抵住对方的命门,却没有咒力汇聚。

可这家伙又简单得能一眼看透,立下的誓言从来都不会忘记,做错事会认真地说对不起,牢牢遵循父亲生前教导的规则。

尽管失去了精神支柱、丢掉了无忧无虑,也会好奇地观察蚂蚁搬家,开心地迎接新鲜事物,倚靠着心中仅剩的执念活下去。

为什么会有这么矛盾的人?

坚韧又脆弱。

光是看见她逐渐凋零的模样就让人心生烦躁。

于是鬼使神差地,他放下了手,决定把她从失魂落魄的泥沼中拉出来。

这是一场拉锯战。

但是五条悟一旦确定了目标,就会矢志不移地向着目标前进,绝对不会认输。

然而——

她在崩溃之后的再次主动求死是在他意料之外的。更没想到她会选择开枪自尽。

在看见对方举枪对准自己的后脑、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他无法控制地产生了近乎失控的情绪。

短暂的失控如同锋利刀刃狠狠扎入他的内心,迫使他直面潜藏在愤怒之下的陌生而隐秘的情感——

他在害怕。

荒谬,不可置信,但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在空白的思绪中,他质问自己。

开什么玩笑,五条悟是最强的,怎么可能会害怕?

下一秒又径自否认了这个观点。

为什么不会呢?

最强不是万能的存在,同样会有握不住的沙,掬不起的水。

救不了的人。

而他就差一点点,哪怕再晚半秒。

就真的救不了她了。

就此,他跨越了整个青春来到她的面前,收敛起幼稚的争锋相对。

天空中如雾如烟的云絮携着深春的暖风,拨开了遮挡在眼前的重重迷雾。

无论是自欺欺人的想法,还是试图隐瞒的言语,在这一刻都变成了飘渺的云烟,悄然而逝。

白发的青年终于抬起头,坦率承认。

“……对,我在害怕。”

丢开了从前的高高在上。

可是,呆在他怀里的人反而用更加困惑的语气询问:“为什么要害怕?我的死亡是一件让你害怕的事吗?”

没等他回答,她竟然笑起来了,“你在说什么啊,真可笑,这是我想做的事,你不要再阻止我了。”

气氛陷入沉默。

难耐的静谧在两人之间蔓延,五条悟拢着对方削瘦的肩膀,硌人的肩骨就在他的手掌下方,棱角分明。

他敛起眸中的神色,略带无赖地反驳:“不行哦,明明先对我祈求了,怎么能越过我去选择别的方式呢?”

“有区别吗?”

“有噢,我会不高兴的。”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安娜说,“你已经忘记了吗?两天前你是真的打算杀掉我的。”

“为什么现在又做不到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问得五条悟哑口无言。

他没法解释自己内心变化的想法,那种近乎把自己全部摊开的自我剖析,根本说不出口。

啪嗒。

小颗的雨水忽然从天空中掉落,夹杂着海风的腥气,轻轻砸在他的鼻梁上。

五条悟没注意,低声道:“抱歉,不能遵从你的想法。”

而后,又想起血红世界里的那幕,眸光一暗,“为什么要去死,只是因为觉得没有人爱你了么?如果……”

“啊…下雨了。”

安娜根本不在意他即将说出口的话,仰着脸打断了他,注意力全都放在突如其来的雨滴上。

她轻轻抖动着睫毛,感受着冰凉的触感:“真好,我喜欢下雨,不管什么痕迹都会消失的。”

几分钟前因为五条悟剧烈的心跳声而生出的谈话兴致消失了,再次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又变回那种什么都听不进去的状态了。

五条悟低敛眼帘,闭了闭眼,有种无力感,因为低头的姿势脊背微微弓着,身前的衣服被挤出道道折痕。

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抬手扶正了她歪斜的面具。

急促的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沉默。

安娜混沌的思绪一荡,挣开他的手臂,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吉米的声音从听筒里响起:“侠客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念能力卡片,‘给死者的往返明信片’,能与死者对话。有十二组,我和他各自留了一组,剩下的给你。”

或许是电子设备的杂音干扰,又或许是流星街今日的天气极度恶劣,吉米的嗓音比往日更低沉。

本来还打算劝她放弃复活的想法,但又转念一想,流星街人只有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了才会回头。

咔哒。

清脆的点火声响起,吉米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有什么想说的就趁机说了吧。”

闻言,安娜震惊地握紧了手机:“可是……”

“已经放在你家了,自己去看吧。”吉米没再多说,直接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的忙音回荡在耳际,她握着手机,无知无觉地呢喃着。

“……他的灵魂已经消失了。”

那可是灵魂啊。

人类精神存在的最重要的证明。

念能力卡片能找到消失的灵魂吗?

她不知道。

……

但是万一可以呢?

理智上知道不可能,却又无法控制地从心底燃起了一丝细微的希望,连带着眼里也有了光。

“五条悟,我要回流星街。”

安娜此刻已经全然忘记了刚才还在寻求死亡的情景,挣扎着从泥沼中抬起头,呼吸新鲜的空气。

“现在就回去。”

沉寂了整整两天的人,仅仅因为一个不确定的消息就重新焕发了生机。

和他一直不被理会的场面简直天差地别啊。

五条悟抬起手,往后拨开被雨打湿的头发,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没有不甘心。

只是觉得……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既然现在精神恢复一点了,还把包裹自己的硬壳掀开了一点缝隙,应该能听得进去话了吧?

虽然原本的打算是把她带离熟悉的地方,但是现在她有了新的目标,他怎么可能阻止。

五条悟勾着嘴角说道:“当然可以啊。”

单手揽住她,瞬移离开。

街道已经空空如也,到处都是行人奔走逃窜后留下的饮料、食物,甚至还有随身携带的杂物。

快进入飞艇区域时,五条悟拿出墨镜:“用这个吧,面具不适合进去。”

安娜沉默了一下,说道:“不了。面具更适合我。”

他低头问:“为什么?”

纤细的手指抚上面具,指腹触碰着上面扭曲的五官,轻声道:“因为是怪物啊。”

完全不在正常位置的五官从面具上凸起,随着她拂过的动作,愈发显得狰狞。

“我就是怪物。”

她和它,如出一辙。

……

怪物?

五条悟的胸腔里顿时涌出荒谬的笑意。

“跟我来。”他不由分说地拽住安娜的手,发动瞬移,回到那间面具店,扫荡了店铺里所有还看得过去的面具。

“今天想当怪物,那就当,但是明天要当别的,这些——”他把扫来的面具通通裝进袋子里,“都可以。”

说着就把袋子硬塞进她的怀里,不容拒绝。

安娜抱着一袋子面具,愣怔片刻,冷淡地说:“五条悟,我不是这些可爱的东西,你听不懂‘怪物’的含义吗?只有这个面具才……”

“怪物?”五条悟猛地凑近了她,双眼紧紧凝视着对方漆黑的瞳孔,嗤笑一声。

“怪物会哭吗?会崩溃吗?会因为没有人爱它就绝望到想去死吗?”

沉稳而坚决地,一步步逼近她的内心。

“会站在这里,对我表达自己的思想吗?”

抱着面具袋的手用力锁紧,编织袋被勒出面具边缘的利痕,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承认吧,你已经是人类了。”五条悟缓缓拉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活生生的,富有感情的,有血有肉的人类。”

他弓下腰,视线与她齐平,深色衣领微微下陷。随即伸出手,指了指她脸上的面具。

“和它不一样。”

冰凉清透的蓝眸柔和了目光,手指调转方向,指向了自己。

“和我才一样。”

语气斩钉截铁。

面具下,深黑的瞳孔,忽地稍稍睁大。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对五条悟的揣测仅限个人想法

ooc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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