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罪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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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请大祭司做主。”

低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是时时刻刻低头,但是缮竹可以,她一向是这么活下来的,即便心中有再多的怨气,面上总没有这种情绪。

她甚少有真情流露的时候。

大祭司打眼瞧着年轻的主上,两千多年时间过去了,即便时移世易,可是很多事情,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主上,请看那份名单。”

缮竹这才仔细看了那份名单,以成顺谦、成氏一族为首,接下来是穆秉仁等等,粗略一算,不下五十人。

“名单上都是成顺谦的党羽,应当处以极刑,尤其是首恶成顺谦,应当车裂。”

“成顺谦他……”缮竹迟疑片刻,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说出来,“他毕竟是三朝元老,执政二十余年,是否该留一份体面?赐鸩酒可好?”

大祭司道:“成顺谦的罪恶,罄竹难书,死在他手下的人,又有几个得了体面?将罪人成顺谦车裂,正是为了告慰枉死之人,警示那些心怀不轨之徒。”

“主上,这是六家合意的结果,请主上恩准。”

大祭司既然如此提示,缮竹自然不能再说什么。

成顺谦的事解决了,大祭司却不肯退下,又说:“主上年少历经坎坷,于国事不甚熟悉,以至于有成顺谦专权之事。六家商议着,以为国事太重,实在不宜烦扰主上,还是臣下代劳的好。主上当以读书为重,潜心学习庙堂之事,循序渐进,年岁渐长,自然能从容处理国事。”

既然是六家的意思,当然就不会容许缮竹有什么意见。从前面对成顺谦时,那些话是缮竹自己说的,倒有一些算计他人的小得意,如今却是六家重申了这个意思,缮竹听了很不是滋味,可依旧得作出恭顺的模样。

“如此,有劳大祭司。”

大殿里在说些什么,大殿外听不清楚。源旃一侍立一旁,从前成继信常出现在她对面,如今那个位置上站的却是荣瑛从。

听人说,成继恩、成继贤兄弟俩带兵包围大将军的私宅,径直杀到六家家主面前时,就是这位荣瑛从提刀杀了二人,再加上外边大将军的护院,这局势便扭转过来。

荣瑛从的模样,却不像是刚刚立了大功,她就那么站在那里,云淡风轻。

成顺谦的事彻底打乱了南山秋猎的日程,六家簇拥着主上匆匆赶回洵都,接下来的时间,就是忙着善后事宜。

先将罪人的罪状昭告天下,然后车裂的车裂,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免了不知多少人的职位,洵都的监狱都快塞不下了。

等到监狱稍微空一些的时候,庙堂上空出来的位置便一个个填满了,城里又是热热闹闹的。

行刑的时候,源旃一特意去看了一眼,本来以为大仇得报会非常开心,但她却高兴不起来,心里反而觉得空空的。

专权二十余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前首座成顺谦,一朝失势,以谋反论罪,像一条死狗,被人拖到刑场上,那一路上的点点血迹,可知他在狱中是吃了苦头的。

临刑之时,成顺谦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难为那些人考虑周详,若是成顺谦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上几句悖逆之言,怕是不好。

源旃一未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在狱中的惨状,都是听人说和想象出来的,如今见了罪人成顺谦的凄惨模样,眼睛发热,泪水滚滚而出。

可为什么她不开心?

她想不明白。

难道是因为没有手刃仇人?

车裂之后,罪人成顺谦的尸首供万人践踏,源旃一也是可以上前踢几脚、砍几刀,可她没有,她不但没有凑上去,反而逃命似的离开。

她觉得恶心,胃里翻江倒海。

为了活下去,她杀过许多野兽,为了达到目的,她甚至杀过人,可她从未像今天这么狼狈。

源旃一跌跌撞撞地离开,她以为自己足够狠心,没想到其实这么软弱。

她冲向无人的地方。

偌大的洵都,却无处可去。

她从大街窜进小巷,胡乱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不知到了何处,总之是毫无人气的地方。

她背靠着长满杂草的墙皮,缓缓滑落,蹲在布满青苔的青砖上,终究还是坐了上去。

父亲获罪的时候,所有人都抛弃了她,得知今后将以罪人之女的身份,在那烟瘴蛮荒之地苟活,她那时便想着要不学着书上说的,悬三尺白绫,了此一生。

可惜她终究年纪轻,见识太少,连自尽的本事也没有,反倒倔强地活着,活着到了那烟瘴蛮荒之地。

此前,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地方,也从未体验过那种生活。难,实在是太难了,她再次想到了死,可她竟然还是做不到。

她见过死在烟瘴蛮荒之地的罪人,有的死了很久,臭气熏天,才被人发觉,有的就死在路边,被野狗野兽啃了干净,甚至还有那些差一口气没咽下去,被野狗围着撕碎的。

她怕的要死。

她不想就那么死了。

当她想要活下去的时候,却迎来了离死亡最近的时刻。

师父就是在那时候出现的。

师父教了她活下去的本事。

师父是有秘密的人,甚至是不安好心,可当时她没法拒绝。

之后,复仇成了源旃一活下的动力。

为此,她甚至放弃去想,如果复仇成功,之后的日子要怎么办?

如果不是缮竹的到来,源旃一估计真的要将自己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刺客。

是缮竹,缮竹的存在,时刻提醒着源旃一,还有另一种生活。

也许,那个时候的源旃一被注入了活人的气息。

和缮竹一起回到洵都,回到那个充满活人的世界,源旃一其实已经开始瞻前顾后,只是她自己一直有意忽视这个问题。

现在,借助他人之手,终于大仇得报,源旃一却感到恶心,还有无力。

成顺谦倒了,因他而死的人,平反的平反,官复原职的官复原职,流放的召回,死了的追封追赠,总之人人都有了去处。

可死去的人不会复活,抄没的家产,归还的也只是物件,至于与丈夫和离的康凤吟,是再也不会复合。即便康元亨仍旧称呼源旃一一声“长姐”,源旃一也是丝毫感觉不到开心。

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各有去处。

可她源旃一的去处在哪里呢?

是回到昭明神宫,以殿前侍从武官的身份继续与那些人周旋?还是退隐江湖,寻一个无人的地方终老?

后者,总有那么一点不甘心。

前者,心里不痛快。

其实内心已经有了选择,她却要故作纠结。

“源侍从——”

有人在呼唤她,源旃一没有理会,最初确实是她太大意,没发现被人尾随,后来发现的时候,却不甚在意了。

来的人是宣延韬。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总是莫名其妙地特殊对待某人。

这或许因为人心没长在中间。

宣延韬大步走过来,站在源旃一面前,躬身递过来一张手帕,他身材高大,站的位置又恰到好处,完全将源旃一置于他的阴影之下。

源旃一本能地生出警觉,她不接对方的手帕,当即按刀起身,靠墙而站,如此距离对她十分不利,她却倔强地仰头看着宣延韬,也不肯往左往右一步。

男女之间体型差距还是很大的,尤其是宣延韬这样的,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他看着源旃一恢复精神,便自然地袖了手帕,一言不发与之对峙。

这种奇怪的氛围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打断。

源旃一是紧紧贴着墙的,感受最为明显,是背后的墙在动——

这不动则已,一动就要塌了。

当时,源旃一为了避免同身后的墙一起倒塌,迅速向右前方窜了出去。

宣延韬本来想要趁机出手,结果对方却是极不情愿的态度,他也只好默默地收回伸出去的右手。

倒塌的墙带起灰尘,腐朽陈旧,墙后边是一个衰败的院子,野树野草长的高高的,塌了一半的房屋,露出里面朽烂的家具,一只大老鼠大白天昂着头,略瞧了一眼墙外边的人,鼠须抖动,转眼消失的无影无踪。

源旃一也算是见过废宅朽屋的人,只是偌大洵都竟还有这样的地方,不由产生好奇之心。

宣延韬也很有意向走进去看看。

刚才的敌意因为心照不宣的默契消失的无影无踪。

宣延韬并未随身携带兵器,他捡起地上一根木棍,试了试,还算结实,于是就用它拨开杂草开路。

源旃一注意到,这废宅应该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连乞丐也不肯进来的,只有一些小动物,所以这地面上的植物堪比野外。

她努力回想自己都经过了些什么地方,这里到底是哪里,无奈当时真是太过大意,半天也没个头绪,不由沮丧。

就她这个状态,若尾随而来的人想取她的性命,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被这个念头震惊到的源旃一猛地看了宣延韬一眼,这个高大的男人就这么将背后完全暴露给另一个人,竟是丝毫没有防备的意思。

究竟是太大意?还是太信任身后的人?

源旃一看着宣延韬的背影,神情越发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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